艺术风尚• 品读|克利:寿者如山——怀念已逝寿山先生
寿者如山
克 利
如真如幻,恍如隔世,谁都不会相信,这是发生在三个男人之间的真事。
上世纪80年代,我还在上大学,寿山先生已经是印坛翘楚,给当时的一批书画大家刻过印章。这是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知道的。上世纪90年代起,我请他刻章的时候,其实并无所知。朋友凌云告诉我,他认识宁夏的篆刻家寿山,能否给我刻方印章一试,我答应。自小家教严格,我习字不辍,对印章格外挑剔。不久,我终于看到了一枚寿山先生刻的“克利信印”的阴文章。堂堂汉风,落落君子,意气书生。我眼睛一亮,魂魄全被先生摄走,认为当今我所过目的篆刻中,没有比先生更好的了。我喜欢陈巨来的作品,我不敢说不喜欢齐白石,但大匠门下,森森霸气,着实令我高兴不起来。我喜欢弘一的几枚小印章,还喜欢闻一多、瞿秋白的刻印,等等。今遇寿山,方寸之间,我与这位从未谋面也未说话的篆刻巨匠定下了一生的约定。
从那时候开始,十几年中,我经常与先生索要刻印。先生不弃,每次都会让我如愿以偿。有一年,我去福建开会,朋友为我准备了一堆上好芙蓉石章料,我如获至宝,送与先生。先生虽然没有回音,但我觉得仿佛做了一件大事,就像写字的人遇到陈年的宣纸一样,先生不语,亦当笑而纳之。
2012年8月,得到先生去世的消息,我心如焚,扼腕叹息。我们曾经约过一同去杭州看望先生的,后来没有去成。如果知道后果如此严重,无论如何都应该去一趟的。造化捉弄人啊,就是不让我们见面,就是不让我们说话,用心沟通,心心相印,从而成就了一段不食烟火的人间厚谊。
之后,求我写字的人越来越多,用印的机会愈加频繁。有道是人怕出名石怕磨,我的印章在反复加盖中逐渐破损。由于石质不佳,我的引首印破损不堪。一枚名章,从刻字上方两毫米的地方横面断裂,我只能用胶水粘上。我冥冥之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,总有一天会石毁人亡。我的字还没有写得满意,书不配印的遗憾,终究会让先生失望于我的。
我心惴惴,我意怏怏。每次写完字,都亲自小心地加盖印章,生怕发生什么闪失。
3年前,朋友告诉我一个消息,说寿山生前答应给中卫的一位老板刻一套作品,没有完成,临终托夫人将自己心爱的一套红楼十二钗作品转交对方,也算完成了一个心愿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李宗贤这个名字的。他就是那个老板。我想,送他一套十二钗,他未必喜欢。岂不是差强人意,阴差阳错,物无所值吗?为了不让老板失望,也为了寿山的作品不落非其所,我立即去了中卫,并直接找到了李宗贤。已经晚上10时多,他家是传统的家具,屋里灯光昏暗。听说来意,他兴冲冲地打开作品让我欣赏,并如数家珍般地向我娓娓道来。我觉得,他眼里的光泽,比屋里的灯光还亮。我忽然意识到,那位朋友是误传,他分明是个文化人呀,我怎么向他横刀夺爱呢?我问,还有先生的其他章子没?他说:有,一枚名章,还有一枚引首章。能看看吗?他歉意地告诉我,放在办公室里了。
第二年,我又去了中卫。让朋友径直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。还是没有看到那两方印章,但我们终于成为朋友了。我称他宗贤,他叫我兄长。这次我看到他的书法了,二王笔意,惟妙惟肖,足见有几十年的功力。我还了解到,他是个收藏家,包括地域文物、黄河奇石,他还是大麦地岩画收集整理和研究的发起者。
今年我又去了中卫。应他之邀,看看他建的寿山印馆。在他的办公室逗留一刻,我漫不经意地看了几个展室,就直奔印馆。小门打开,肃然之情油然而生。当年先生云逝时我写的“忽闻先生掛印去,从此无人问湖笔”的苦涩,又从我的舌边渗出。快30年了,我是第一次近距离地从照片上看到先生的容貌。宽厚的鼻胎,炯炯的大眼,还有清瘦的方脸。这一切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。我们本来有活着就能见面的机会,却永远被定格在今生来世的别离之中。又回到办公室,大家沉默不语。宗贤开始铺纸,让我写字。我突然对他大声说:“今天你让我干什么都行,但你一定要送我一枚闲章!”宗贤先是一楞,然后惊慌,然后不安,然后又像被人推着步出了门外;过了一会儿,他手捧一枚刻有“寻真”的边章说:“这方印,您拿走。”我眼圈一热,喉咙微颤,双手接印,紧紧抱在怀里。看见铺好的宣纸,我蘸泪写下两句:“三尺斗室谒宗师,一尊印玺九叩头。”
宗贤和我一样,寿山生前从未与他谋面。然而,一石之约,先生把一生最好的作品交付与他,从此他们便成了忘年之交。驼负千金,宗贤从此便肩起了天大的责任。他像女娲补天一样,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先生刻过的石头,为先生建了一座印馆。
先生曾经挖过煤,有过凿山破石的经历。先生没有其他作品传世,只有印章,而印章必须附着在书画上面,才会彰显华彩,发散魂魄。试问当下,能从头至尾用先生印章的书画家可有几人?那么,一用就是30年的又舍我其谁?如果我把字写不好的话,先生是不肯轻易放过我的。细想一下,压力真大呀。一石相约,一约生死,看来真是一件不好玩的事情。先生泉下有知,一定会嘲笑我的老不更事。